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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叠的被子角,没他再整理

    直到现在,我闭上眼,还能清晰地看见那个被角——那个微微翘起,带着一点执拗弧度的被角。它就那样安静地待在那里,像一句没说出口的话,一个没画完的句号。

    那是父亲的被子。

    父亲是个沉默的人,话不多,手却很巧。家里什么东西坏了,他总能不声不响地修好。这种细致,也体现在他叠被子上。我小时候,每天早上看他叠被子,几乎是一种仪式。他会把被子铺得平平整整,没有一丝褶皱,然后对折,再对折,最后,他会用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,在每一个被角上,仔仔细细地捋上好几遍。经他手整理过的被子,棱是棱,角是角,方方正正,像一块刚出模的豆腐块。

    我曾笑他:“爸,叠个被子而已,又没人检查,这么认真干嘛?”
    他头也不抬,只是淡淡地说:“习惯了。东西规整好了,心里舒坦。”

    那时候我不懂,只觉得他有点迂。男孩子嘛,总是毛毛躁躁的,我的被子永远是胡乱一卷,堆在床头了事。为这个,他没少说我,但我总有理由——“学习忙”、“要迟到了”、“反正晚上还要摊开睡”。他拿我没办法,只是每次进我房间,看到我那团“卷心菜”似的被子,总会无奈地摇摇头,然后默默地,亲手把它重新叠好,捋好每一个角。

    年岁渐长,离家求学、工作,我有了自己的公寓,自己的生活习惯。我的被子,依然是随意堆放的时候多。偶尔心血来潮,也会学着父亲的样子,想把被子叠出个形状来,可无论我怎么努力,那被角总是软塌塌的,怎么也立不起来,缺少了父亲手里的那股子“精神气”。我这才隐约感觉到,那看似简单的“捋一捋”,里面藏着的是经年累月的耐心和一种对生活秩序近乎固执的坚守。

    真正的懂得,发生在前年冬天。

    母亲身体不适,我回老家住了小半个月,照顾她,也顺便陪陪父亲。那些天,我睡在我以前的房间,父亲则睡在隔壁。一天清晨,我起得早,路过他房间门口,门虚掩着。我无意中瞥见,他正站在床边,准备叠被子。

    他的动作明显慢了很多,背影有些佝偻。他像过去几十年一样,铺平、对折,然后,他弯下腰,伸出手,想去捋平那个靠近我这边的被角。他的手在空中微微颤抖着,第一次,没捋平,那个角还是塌着。他停了一下,似乎攒了攒力气,又用手掌的边缘,更慢、更用力地,从上到下,缓缓地压了下去。一下,两下……那个被角,终于被他驯服了,形成了一个虽然不如当年挺括,却依然清晰的轮廓。

    就在那一刻,我的眼眶猛地一热。

    我突然明白了,那不仅仅是在整理一床被子。那是他面对逐渐不再听使唤的身体,所做的一种无声的抗争;是他在一片混沌流逝的时光里,为自己划下的一道清晰界限;是他用尽力气,为自己,也为这个家,维持的一份体面与秩序。那微微颤抖的手,和那个最终被捋顺的被角,形成了一幅让我心碎又无比尊敬的画面。

    他没有说过什么“生活要有仪式感”的大道理,但他用每一天清晨的这个动作,告诉我什么叫认真对待生活。他也没有讲过如何面对衰老和无力,但他用那颤抖却依然坚定的手,教会我什么叫尊严和坚持。

    假期结束,我回到自己的城市。从那以后,我开始认真地叠被子。我学着父亲的样子,铺平,对折,然后,格外用心地,去捋平每一个被角。我的手法依然生疏,叠出来的被子远不如他的工整,但那个靠近床尾的角,我总是会多花一点时间。

    因为我知道,在那个我长大的家里,有一个老人,正用他逐渐缓慢的动作,一如既往地,捋平着他生活里的褶皱。而我在这里,捋平的,不仅仅是一个被角。我是在模仿一种姿态,延续一种习惯,回应一种沉默的教诲。

    那个没他再整理的被角,其实一直都在。它存在于我的记忆里,更存在于我如今笨拙却真诚的模仿里。它提醒我,生活是由无数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构成的,对待这些细节的态度,决定了我们生活的质地。

    父亲老了,他的手可能再也无法把被角捋得像年轻时那样锋利如刀。但没关系。那个角,已经被他,也正在被我,用不同的方式,一遍又一遍地,捋进了生命里。它不再是一个简单的被角,它是一份传承,是一种无声的语言,是两代人之间,关于如何面对生活,最朴素也最深沉的对话。

    窗外的阳光照进来,落在我刚刚整理好的被子上,那个我精心打理过的被角,在光线下投下一个小小的、坚定的影子。我知道,今天,在远方,父亲的被子上,也有一个类似的角,正静静地,散发着同样的微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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