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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指的是关于写作这件事。
从小，我就喜欢在本子上写写画画。别的孩子在外面疯跑，我能一个人在屋里坐一下午，对着一个旧笔记本，写天空像一块洗褪色的蓝布，写蚂蚁怎样排着队把一粒米饭搬回家。语文老师总在我的作文后面画长长的波浪线，旁边写：“很有灵气。”那时候，“写东西”是件顶快乐的事，像呼吸一样自然，不需要任何理由。
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？大概是大学选专业那会儿。家里人坐在一起，郑重地开家庭会议。父亲说：“中文系？出来做什么呢？当老师还是做文员？不如学金融或者计算机，实实在在，好找工作。”母亲在一旁点头，眼神里是温和的担忧。他们说的都有道理，非常实际，我反驳不了。于是，那个夏天，我把那些写满故事的本子塞进箱底，带着簇新的、关于经济和代码的课本，走进了完全陌生的课堂。
那是我第一次大的犹豫。钟摆，重重地荡向了“现实”那一端。
大学四年，然后是工作。我成了一名标准的都市白领，穿着熨帖的衬衫，穿梭在写字楼的格子间，和PPT、报表、项目计划书打交道。日子过得很快，也谈不上不好，薪水不错，同事关系融洽。可我心里清楚，有什么东西被我自己弄丢了。偶尔在深夜加班结束后，一个人坐在回家的出租车里，看着窗外流光溢彩却与我无关的城市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会特别强烈。那个钟摆，又开始不安分地晃动起来。
我试着把它按住。我告诉自己，别矫情了，多少人羡慕你现在的生活。我甚至重新拿起笔，但写下的东西干巴巴的，像脱了水的植物，毫无生机。我害怕了。我怕我再也写不出“天空像洗褪色的蓝布”那样的句子，我怕那个曾经有“灵气”的自己，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实务中消磨殆尽。那是一种更深层的犹豫——对自己能力的怀疑，对才华逝去的恐惧。
我买了很多关于写作的书，《成为作家》、《写作这回事》……堆在床头，却很少翻开。我关注了很多作家的微博，看他们分享创作日常，心里羡慕，又有点酸楚。我成了一个囤积癖，囤积灵感，囤积想法，在手机的备忘录里记下无数个开头，却没有一个能写到结尾。我像一个在岸边反复试探水温的人，心里向往着大海的壮阔，却总因为那一点点寒意，把脚缩回来。
真正的转折，来得悄无声息，甚至有点俗套。
前年秋天，奶奶去世了。我赶回老家，整理她的遗物。在她的针线盒底下，压着一个用牛皮纸包好的本子。我打开一看，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。那是我高中的周记本，上面不止有老师的红笔批注，在每一篇文章的后面，都有奶奶用铅笔写的、歪歪扭扭的字。她识字不多，写的都是最简单的词。
“好。”
“我孙儿，真行。”
“看了，心里暖。”
有一篇写我放学路上帮一个蹬三轮车的老爷爷推车，奶奶在后面写：“心善，像你爷爷。” 那句“心里暖”，她重复了很多遍。
我捧着那个本子，在满是樟脑丸气味的旧房间里，哭得不能自已。原来，我那些微不足道的文字，曾真真切切地温暖过一个人，在她朴素的世界里，留下了痕迹。我所犹豫、所畏惧、所认为不切实际的事情，在另一个人那里，得到了最朴实无华的肯定。它无关名利，无关前途，只关乎心灵与情感的联系。
那一刻，心里的那个钟摆，仿佛被一只温暖而布满皱纹的手，轻轻扶住了。它停了下来，稳稳地，指向了一个清晰的方向。
我没有立刻辞职（生活依然需要现实的骨架），但我再也没有犹豫。我从最小的单位开始。那个周末回到城市后，我清理了书桌，打开一个空白的文档。我不再想着要写什么惊天动地的巨著，我只是开始写。写奶奶院子里的石榴树，写父亲送我上大学时在车站转身的背影，写办公室里那个总是照顾花草的保洁阿姨……写一切让我心里一动、鼻尖一酸的瞬间。
一开始依然艰难，词不达意，写写删删。但我不再恐慌。我知道，那只是一种锈蚀太久的机器需要重新磨合。我给自己定下规矩，每天至少写五百字，雷打不动。写得好也罢，烂也罢，必须写完。我不再去看那些写作技巧的书，而是像小时候一样，只是诚实地面对白纸，讲述我看到的、听到的、感受到的。
奇妙的是，当我不再犹豫，不再自我审视和批判，那条阻塞已久的河流，竟然开始慢慢流动起来。文字重新变得湿润，有了温度。我写的那篇关于奶奶和周记本的小文章，投给了一个本地的报纸，竟然发表了。收到样报和微薄稿费的那天，我很平静。那份狂喜，早已被日复一日的书写所带来的充实感所取代。
如今，写作重新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，像吃饭、睡觉一样自然。它不再是一个需要反复权衡的梦想，而是一种日常的实践。那个在心里晃荡了多年的钟摆，消失了。取而代之的，是一种“就在此时，就在此地”的安定。
我依然在公司上班，但我的身份不再仅仅是一个职员。在下班后的时间里，我是一个记录者，一个讲述者。我不再去想能不能成为作家，也不去忧虑写下的东西有没有价值。过程的本身就是全部的意义。
回望那段漫长的犹豫期，我明白了，犹豫的本质，是贪心，也是恐惧。我们既想要现实的安全感，又渴望理想的激情；我们害怕失败，更害怕直面自己能力的局限。所以，我们给自己找无数理由，在原地画一个圈，久久不敢踏出一步。
但世界真的会因为你踏出那一步而崩塌吗？大多时候不会。它反而会因为你坚定的步伐，给你让出一条小小的路来。
现在，如果有人问我，关于心中所爱，却迟迟不敢行动，该怎么办？我不会讲什么大道理。我只会把我那个褪色的周记本的故事讲给他听，然后说：
“别等了。就从今天开始，从你能写下的第一个字开始。哪怕它再笨拙，再微不足道。完成，是最好的解药；而开始，是唯一的捷径。 当你真正开始做了，你会发现，曾经所有的犹豫，都只是在为你的坚定，积蓄力量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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