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废品回收员:分类里找生活底气

    我干废品回收这一行,快十年了。

    记得刚入行那会儿,纯粹是没办法。厂子效益不好,四十来岁的人,下了岗,像个没头苍蝇。去工地搬过砖,跟过装修队,都干不长。后来一个老伙计说,要不跟我去收废品吧,这活儿自由,就是面子上不好看。我当时一咬牙,面子?面子能当饭吃吗?一家老小等着米下锅呢。

    第一天,我蹬着那辆花了八十块钱买来的二手三轮车,在城里转悠,喉咙里像堵了块石头,那句“收废品咯——”怎么也喊不出口。看见熟人,恨不得把头埋进车斗里。那时候觉得,这满车的废旧纸板、塑料瓶,就是我跌到谷底的人生。

    转机是在一个老小区里遇到的。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,叫我上楼帮她搬点旧东西。她家阳台堆得满满当当,主要是旧书报和杂志。我一边捆扎,一边无意识地翻看了一下,大多是些《红楼梦》、《水浒传》的连环画,还有一些七八十年代的旧杂志,纸页都泛黄发脆了。老太太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,絮絮叨叨地说:“这都是我老伴儿留下的,他走了几年了,我一直舍不得扔。你来了,也好,给它们找个去处,总比烂在这里强。”

    我注意到,在捆扎的时候,有一本《水浒传》的小人书散开了,里面夹着一张黑白照片,是一对年轻男女的合影,穿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军便装,笑得特别灿烂。我小心地把照片抽出来,递还给老太太。她接过去,用手指轻轻摩挲着,眼圈一下就红了。她告诉我,那是他们结婚那年,在县里唯一的照相馆拍的。

    那一刻,我忽然觉得,我手里搬动的,不是冰冷的、等待回炉的废品,而是一个人、一个家庭沉甸甸的岁月。我那份因为职业而生的羞耻感,在那个布满阳光和灰尘的阳台上,悄然消散了一些。从那以后,我开始留意这些“废品”背后的东西。

    干我们这行,就是个移动的“城市考古队”。每天穿行在不同的小区、街道,能从人们扔出来的东西里,看出许多门道,品出生活的百般滋味。

    你看那刚装修完的人家,扔出来的多是崭新的包装箱、泡沫板,带着一股子雄心勃勃开始新生活的冲劲儿;那有孩子上学的家庭,废纸里总夹杂着写满公式的草稿纸、画着红勾叉的试卷,你能感受到那份望子成龙的期盼和压力;要是哪家突然清理出大量的旧衣物、小家具,八成是孩子去外地读大学了,家里一下子空落落的……

    我们这双手,每天都是黑的,指甲缝里塞满了洗不掉的污垢。但它们分拣出的,是这座城市的代谢物,也是生活的原材料。一摞旧报纸,可能是老人明天早上的豆浆油条;一堆纸板箱,或许是孩子心心念念的新玩具;那些易拉罐和塑料瓶,循环一遍,又能以新的形态回到人们身边。

    这份工作苦吗?真苦。夏天,车斗像个蒸笼,汗水流进眼睛,涩得发疼,身上的味儿自己都嫌弃;冬天,寒风跟刀子似的,抓着冰冷金属的手,会裂开一道道血口子。风吹日晒,雨淋雪打,是家常便饭。

    但它也给了我别的工作给不了的东西。最大的好处是自由。不用看老板脸色,不用应付复杂的人际关系。我给自己打工,今天想多跑几个地方,就早点出车;身子不舒服,也能在家歇半天。这种自己掌控时间的感觉,对于我这种习惯了被安排、被下岗的人来说,特别珍贵。

    更重要的是,它给了我一份实实在在的“底气”。这份底气,不是挣了多少钱(虽然确实靠它养活了全家),而是一种踏踏实实的感觉。我知道,只要我肯出力,只要这座城市还在运转,还在消费,我就有饭吃。我的劳动,能直接换成孩子学费,换成老人的药费,换成饭桌上的一荤一素。这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回报,让人心里特别踏实。

    我记得有一年冬天,特别冷。我在一个高档小区门口,看到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妈妈,正指挥保姆把一辆半新的儿童自行车当废品处理掉。车还很新,只是有点灰。我忍不住问了一句:“这车还好好的,怎么不要了?”那妈妈随口答:“孩子长大了,骑不了了,占地方。”

    我当时心里一动,想起邻居家有个小男孩,一直想要一辆这样的自行车,他家条件不好,父母一直没舍得买。我就跟那位妈妈说:“您要是真不要了,我出钱买下行吗?不多,就五十块,当给您孩子买个糖吃。”她有点惊讶,摆摆手说:“拿去吧,不要钱,反正也是要扔的。”

    我把那辆车仔细地擦干净,晚上回去就送给了邻居家。那孩子高兴得绕着院子骑了一圈又一圈,他父亲,一个跟我一样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,握着我的手,半天说不出话,最后只是用力地摇了摇。那一刻,我觉得自己这双整天和废品打交道的手,也挺有用的。

    当然,也会遇到糟心事儿。比如有时看走眼,收了湿漉漉的纸板,压不了秤,还容易发霉;或者被一些不良商家在秤上做手脚,白白辛苦一天。但这些,都像是生活里的沙子,硌脚,但不会让你停下脚步。

    现在,我早就不觉得这工作有什么丢人的了。我靠力气和汗水吃饭,干干净净。我的三轮车,就是我的移动办公室,车铃一响,就知道老李又来上班了。我跟很多老主顾都成了熟人,他们知道我实在,价格公道,有废品都特意给我留着。路过门口时,会递给我一杯水,或者几个刚上市的水果。这种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温情,是这份工作给我的额外奖赏。

    有人说,你们这是资源回收,环保事业。大道理我不太懂,我就知道,我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归置好了,拉走,城市看着就干净利索点了。我把能用的、能炼的,都送回到该去的地方,心里就觉得,这事儿做得值。

    这十年,我蹬坏了两辆三轮车,穿破了无数双劳保手套。我用这双手,供女儿读完了大学,去年她参加了工作,第一个月工资,给我买了件新棉袄。我给家里添置了冰箱、洗衣机,让老婆洗衣做饭能轻松点。虽然住的还是老房子,但心里是亮堂的,安稳的。

    这份在分类里找到的生活底气,沉甸甸的。它不华丽,甚至带着废品站特有的那种金属和纸张混合的气味。但就是这份底气,让我能挺直了腰板,面对生活里所有的风雨和阳光。明天,太阳照常升起,我的三轮车铃,也会照常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响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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