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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2018年10月23日，我记得很清楚，因为那天是我三十岁生日。深秋的风已经有了寒意，吹在脸上凉飕飕的。我们站在我家楼下那棵老槐树下，树叶已经开始泛黄，路灯的光从枝叶间漏下来，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
“早点休息。”他又说了一句，伸手替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。他的手指碰到我的脖颈，温热的触感至今还记得。
我本该说点什么的——问他明天几点见面，或者提醒他路上小心。可我只是点了点头，看着他转身走进夜色里。他的背影在路灯下渐渐拉长，然后消失在拐角处。
谁也不知道，这一转身就是永别。
第二天清晨，他乘坐的那趟航班失联了。后来确认，飞机坠毁在海上，无人生还。
消息传来的那一刻，整个世界都静止了。我在家里呆坐了一整天，从清晨到日暮，直到夜色再次降临。然后我走到窗前，望着楼下那棵老槐树——就在昨晚的同一时刻，他还站在那里，温声对我说晚安。
就是从那天起，我停在了那个夜晚。
起初只是不想收拾他留下的东西。他的拖鞋还摆在门口，他喝了一半的水还在茶几上，他翻到一半的书还摊在沙发上。家人劝我，朋友开导我，都说要向前看。可我觉得，如果连我都开始遗忘，那他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就真的消失了。
于是我开始刻意维持那个夜晚的状态。手机里最后一条语音信息，是他说的“我到了，明天见”，我备份了好几个地方，生怕丢失。他送我的手表，我永远调在那个夜晚的时间——晚上十点二十三分。衣柜里，他常穿的那件灰色毛衣还挂在原处，偶尔我会把脸埋进去，还能依稀闻到他的气息。
最难过的是深夜。我会站在窗前，看着楼下那棵老槐树，想象他随时会从拐角处走出来，像往常一样抬头对我微笑。有时候真的会产生幻觉，看见树影晃动，心就猛地一跳。可定睛看去，只有空荡荡的街道。
时间在我这里变得很奇怪。日历一页页翻过，季节更替，可我的内心始终停留在2018年的那个秋夜。春天来了，楼下的樱花开了，邻居家的孩子在树下嬉笑打闹。我看着他们，却只觉得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。世界在玻璃那头鲜活地运转，我在玻璃这头，守着一个不会再回来的夜晚。
我试过走出来。一年后的同一天，朋友硬拉我去参加聚会。餐厅里人声鼎沸，灯光璀璨，大家都在笑。我坐在角落里，看着墙上的钟——正好是晚上十点二十三分。那一刻，我突然无法呼吸，冲进洗手间，对着马桶剧烈地呕吐。不是生理上的不适，是灵魂在拒绝这个没有他的世界。
后来我明白了，我不是不想走出来，而是不能。那个夜晚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，就像他曾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。抛弃那个夜晚，就像抛弃他第二次。
奇怪的是，停留在那个夜晚久了，反而发现了很多当时忽略的细节。比如他说晚安时，眼角有一丝疲惫——他刚结束一个重要的项目，连续加班了两周。比如他转身时，右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肩——他的肩周炎又犯了，我本该提醒他记得贴膏药的。这些细节在最初的那个夜晚都被忽略了，如今却在记忆里越来越清晰。
我开始明白，停留在那个夜晚，不只是因为悲伤，更是因为那里有他最真实的样子。在那个普通的告别里，藏着我们之间所有的温柔与牵挂。
现在已经是2023年了。楼下那棵老槐树在去年冬天被台风刮倒了，春天时补种了一棵新的。街角的便利店换了招牌，常去的面馆老板退休回了老家。世界在变，只有我还停留在原地。
有人问我，这样值得吗？我没有回答。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，而是我唯一能做的选择。如果时光注定要流逝，至少让我为一个人、一个夜晚按下暂停键。
前几天整理旧物，发现了他写给我的一张便条，是很早以前的了。上面写着：“如果有一天我走了，你要好好生活。”我拿着那张泛黄的纸条，在窗前站了很久。
我知道，他希望的“好好生活”，不是活在过去里。可他也一定理解，每个人告别的方式不同。对我来说，好好生活，就是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。而我的心，停在了他说晚安的那个夜晚。
夜深了，我又站在窗前。楼下的新槐树在风里轻轻摇曳，路灯把树影投在地上，和五年前很像。我调了调手腕上的表——它永远指向十点二十三分。
“晚安。”我轻轻地说，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，对着记忆中的他，也对着停留在那个夜晚的自己。
也许有一天，当时针再次开始转动，我会带着那个夜晚继续前行。但不是现在。现在，我还需要在这里，再多停留一会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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