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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天清晨，当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，最先迎接我的，就是这片寂静的芬芳。满墙、满架子的干花，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。有玫瑰深沉的红，像陈年的葡萄酒；有满天星细碎的白，如同凝固的雪花；有尤加利叶蒙着一层灰绿的霜；还有薰衣草那种褪了色却依旧执拗的紫。它们不说话，却仿佛每一朵都在低语，诉说着它们曾经作为鲜花时的故事，以及与我相遇的那个瞬间。
我的工作，就是从这些故事开始的。花艺师们送来的，往往是鲜花最鼎盛、最娇艳的时刻。我接过它们，像接过一个沉甸甸的、关于美的嘱托。我的第一步，永远是“相识”。我要轻轻拨开每一片花瓣，检查是否有水伤、虫咬，感受它花瓣的厚度和枝干的韧性。像玫瑰这样花瓣繁复的，要格外小心，内层花瓣若有损伤，就得用镊子，像做外科手术一样，极轻柔地将其剔除。这个过程急不得，一急，就会碰落花瓣，那便是在它最美的容颜上留下了瑕疵。
挑选之后，便是告别水分的开始。我采用的，是最古老也最需要耐心的法子——自然风干。我不太喜欢用干燥剂，虽然那样更快，能更好地保持花形，但我总觉得，少了点“气韵”。那种被风和时光一点点抽走水分，慢慢收敛、沉淀下来的姿态，是有生命参与的过程，是花朵与自然合作的最后一支舞蹈。
我会把它们一小束、一小束地，用棉线轻轻捆好，然后倒挂在通风、避光的地方。我的工作室里，因此总是垂挂着无数的“花束”，像一场场倒置的、沉默的梦。这期间，我成了最勤快的观察者。每天都要去看看它们，用手背感受一下花瓣的质感，从湿润饱满，到渐渐出现细微的褶皱，变得像丝绸一样柔韧，最后，当它变得轻盈、脆硬，发出一种极细微的、沙沙的摩擦声时，我便知道，时候到了。
这个过程，短则一两周，长则个把月。天气的阴晴、空气的湿度，都在影响着它们的蜕变。我学会了和天气做朋友。南方的梅雨季，是我的大敌，空气里能拧出水来，一个不慎，花瓣上就会冒出霉点，那之前所有的心血就都白费了。所以那时，我会开上抽湿机，像守护一个脆弱的婴儿，日夜不敢松懈。而到了干燥的秋冬，便是我的黄金季节，看着它们在清冷的空气里迅速地凝结住自己的美，我心里也跟着敞亮起来。
每一批花，都有它独特的脾性。绣球花是“急性子”，水分蒸发得快，颜色也会从蓝、粉褪成非常复古的秋香绿或米白，别有一番风味。而像帝王花、班克木这类来自澳洲的硬汉，则无比坚韧，几乎不需要我过多操心，它们自己就能在风干中展现出一种粗犷而永恒的力量。最娇气的，要数花瓣薄如蝉翼的虞美人了，它几乎留不住鲜活的形态，但我有时会冒险一试，哪怕最后只得到一碰即碎的、透明的幽灵般的躯壳，那个过程本身，就是一种极致的美。
当花朵彻底干燥后，我的工作，就从养护者变成了创作者。这时候，我需要根据它们风干后的最终形态、颜色和质感，来重新构思，将它们组合成花束。这不像插鲜花，可以随意弯折枝条，填补花泥。干花的枝条是脆的，每一个角度的调整，都需屏息凝神。我用铁丝做温柔的支撑，用热熔胶进行细微的固定，像是在完成一件精密仪器。
我做的，不单单是造型，更是在编织情感。我记得，有位年轻的姑娘，拿来一束她未婚夫第一次送她的红玫瑰，想做成捧花，在婚礼上用。那束玫瑰已经有些开过头了，边缘泛着黑。我费了很大力气，才保住它们最核心的几朵。做成捧花那天，姑娘看到那一刻，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。她说，这比任何一束新鲜的玫瑰都好看。我知道，她看到的不是花，是那段被定格了的、怦然心动的时光。
还有一位中年男士，想用他母亲生前最爱的栀子花做一个小相框。鲜栀子极难晾干，香气也留不住。我试验了很多次，最后选择在它半干时，小心地压进厚厚的吸水纸里，虽然形态扁了，颜色也黄了，但总算留下了那洁白的身影。那位先生来取的时候，捧着那个小相框，很久没有说话，只是用手指一遍遍摩挲着玻璃表面。那一刻，工作室里安静极了，可我仿佛听到了一个儿子对母亲最深沉的思念。
这些时刻，让我觉得我的工作，有了超越花木本身的意义。我处理的，不仅仅是植物，更是人们舍不得放手的瞬间，是爱，是思念，是感谢，也是一声不知如何说出口的“再见”。我的双手，承接下这份沉甸甸的情感，然后用时间和耐心，为它打造一个可以停泊的港湾。
所以，你说我是一名干花制作师？我觉得我更像一个摆渡人。我将那些即将随波逐流、消逝于时间洪流中的美好，轻轻地、稳稳地，渡往永恒的彼岸。当人们从我这里接过那一束不会凋谢的花，他们脸上露出的那种混合着惊喜、怀念与释然的笑容，就是对我所有孤独与等待的最好回报。
窗外的阳光，又一次缓缓移动，落在墙角那束挂了快三周的奥斯汀玫瑰上，它们已经从娇嫩的粉色，变成了沉稳的哑光质感，像旧日书信上的字迹。我走过去，用手指轻轻触碰，它发出只有我能听见的、细微而坚定的回响。我知道，又一段时光，被我成功地留住了。而我的故事，还将和这些沉默的花伴们，一直一直地讲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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