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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出生在一个挺大的果园里。那地方，怎么说呢，算不上什么世外桃源。果园挨着一条柏油路，车子开过去，能闻到一股尾气的味道。我的树妈妈和成千上万的桃树兄弟姐妹们站在一起，一排排，一行行，整齐得很。我记得很清楚，春天那会儿，刚结出小青果，工人们就来了。他们背着大大的喷雾器，“嗤嗤”地响，白色的药雾就罩了下来。那味道，刺鼻，不好闻。有几次，喷完药没多久就下了雨，雨水顺着我的身子往下流，我都能尝到那股子苦涩味。旁边树上的老桃子哥跟我说：“忍着点，都这样，不打药，虫子早把咱们啃光了。”
后来，天气有点旱，地里能看到白色的裂纹。然后，一根根黑色的细管子就铺到了每棵树的脚下，开始滴水。那水，我喝着总觉得有点……说不上来，不是小时候喝雨水那种清甜。后来听工人们闲聊，才知道那水是从不远处的一口深井里抽上来的，井旁边好像有个废弃的工厂，具体啥情况，他们也说不清。
我们就这么一天天长大，晒太阳，喝那种带味儿的水，偶尔再被药雾淋一淋。说实话，我觉得自己长得还行，个头不小，脸蛋也慢慢红润起来，但我知道，我和我理想中那种“天然”的桃子，根本不是一回事。
采摘那天，热闹得很。工人们手脚麻利地把我们从树上拧下来，稍微有点磕碰他们也不在乎。我们被堆在大的塑料筐里，挤得喘不过气。然后，我们被运到了一个巨大的仓库。
仓库里灯火通明，像个流水线。我们先是被倒进一个大水池子里，浑身上下被刷子粗暴地刷洗了一遍，身上的那点自然灰尘全没了，变得光溜溜的。然后，我们被吹干，排着队经过一些阿姨的手。她们的手很快，给我们分类，大的、红的放一边，小的、有疤痕的放另一边。我因为长得周正，被分到了“好”的那一堆。
接着，最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。另一批工人过来了，他们推着小车，车上是一摞摞崭新的纸盒子，盒子上印着几行漂亮的字，还有那个让我后来一直感到羞愧的图标——“有机认证”、“天然无污染”、“源自生态果园”。他们熟练地拿起我们，在每个桃子的果柄附近，或者直接就在盒子的显眼位置，贴上那个小小的、绿色的“有机”标签。
我身边的一个兄弟被贴标签时，忍不住小声嘀咕：“咱们……算有机吗？”旁边一个看起来见过世面的老油条桃子哼了一声：“傻小子，别问那么多。有了这个‘护身符’，你就能去高档地方了。”
那一刻，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。我感觉自己像个冒牌货，穿着不属于自己的华丽外衣。那个标签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，烫得我浑身不自在。我想起了树妈妈脚下的化肥，想起了那刺鼻的药雾，想起了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水……我们哪里“有机”了？
我们被装进盒子，封好，然后装上了卡车。和我同一辆卡车的，还有另一批桃子，它们看起来更朴实一些，装在简单的塑料篮子里，没有那个绿色的标签。我听见工人们说，那些是送去普通农贸市场的。
卡车先到了那个农贸市场，卸下了那批朴实的兄弟们。然后，继续开，开到了一个灯火辉煌、地面光洁如镜的大型连锁超市。我们被小心翼翼地搬下来，放在了干净的货架上。价格牌打出来的时候，我瞥了一眼，比我那些农贸市场的兄弟们贵了将近一倍！
我就这么在货架上待着。看着来来往往的人。有一位老太太，拿着我们反复看，嘴里念叨着：“有机的好，没农药，给孙子吃放心。”她最终把我放进了她的购物车。我心里大喊：“别！老太太！不是那样的！”但她听不见。
还有一个年轻的妈妈，对着电话说：“妈，我买了有机桃，贵是贵点，但为了孩子健康，值得。”我听着，心里酸楚得厉害。那份沉甸甸的信任和爱，我们根本承受不起啊。
后来，我被那位老太太带回了家。她把我洗了又洗，放在果盘里。她的小孙子跑过来，拿起我，开心地咬了一大口。老太太慈爱地看着，问：“甜不甜呀，宝贝？”
那孩子点点头：“甜！”
那一刻，我所有的委屈和羞愧，似乎都被这一个“甜”字冲淡了一些。至少，在味道上，我没有完全欺骗他们。但我心里清楚，这份“甜”的背后，藏着的是一个说不出口的秘密。老太太以为她买到的是一份健康和安心，而我知道，我只是一颗普普通通的桃子，靠着一个小小的标签，完成了一次身份的跃升。
现在，我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了。被孩子吃掉，或许是我作为一颗桃子最好的归宿。但我总忍不住想，如果我没有那个标签，老太太还会选中我吗？如果我只是躺在农贸市场的摊位上，享受着和我身份匹配的价格，我的心会不会更安宁一些？
那个小小的绿色标签，给了我体面的价格和看似高贵的身份，却也成了我永远的心病。它像一层薄薄的金粉，刷在了我普通的内核上。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，还有多少像我一样，披着“有机”外衣的普通水果。我只希望，当您下次在货架上拿起一个贴着“有机”标签的产品时，能多想一秒钟。也许，它背后也藏着一个和我一样，说不出口，又深感不安的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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