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它是个方头方脑的家伙，白色的外壳已经有些泛黄，边角有几处不可避免的磨损。把它抱回家，接上电源，拉上我那块在宜家买的、最便宜的白幕布，按下开关的那一刻，“嗡”的一声，一束光猛地打出去，整个灰暗的屋子瞬间就亮了。那时候的画面，真叫一个透亮。看《星际穿越》，库珀驾驶飞船穿越虫洞，那扭曲的光线和浩瀚的星云，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仿佛能伸手触摸；看《请回答1988》，双门洞里那些温暖的日常，德善和她爸妈脸上的细微表情，连眼睛里闪动的泪光都看得一清二楚。它成了我这个小小出租屋里最奢侈的享受。多少个加完班的深夜，我瘫在沙发上，就靠着它投射出的那一片光影，驱散满身的疲惫和孤独。它不只是一个机器，更像是一个沉默而忠诚的伙伴，用光为我构筑了一个避风港。
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，这个伙伴好像有点“老花眼”了。
起初是偶尔的。看电影时，人物的轮廓会突然有那么零点几秒的模糊，像隔着呵了热气的玻璃看东西，但瞬间又恢复正常。我没太在意，心想可能是天气潮，或者线路接触不良。但后来，这“偶尔”变成了“经常”。画面开始持续地蒙上一层薄薄的纱，尤其是字幕的边缘，总是带着一圈毛茸茸的虚影。我试着调焦，那个调焦环被我拧来拧去，屏幕上的字时而清晰，时而模糊，总也找不到最初那个完美的点了。就好像，它累了，眼神再也无法像年轻时那样精准地对焦。
我开始了各种折腾。我把镜头擦了又擦，用最好的镜头纸，哈着气，小心翼翼地拂拭，指望那是灰尘惹的祸。可擦完之后，画面依旧朦胧。我上网查，有人说可能是内部积灰了。我胆战心惊地拆开它的外壳，看到里面密密麻麻的元件和那个小小的、布满灰尘的液晶板。我用软毛刷轻轻扫去灰尘，满心期待地重新组装好——开机，那片熟悉的薄纱依然固执地笼罩着一切。我甚至换了更高清的片源，买了更贵的HDMI线，但都无济于事。那种感觉，就像你明明知道它有一颗明亮的心，可它的眼睛就是蒙上了翳，怎么也擦不亮。
看着屏幕上那些模糊晃动的人影，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沉下去。那种无力感特别折磨人。你清楚地记得它曾经有多好，也清楚地知道它现在力不从心，而你，除了眼睁睁看着，一点办法都没有。看电影变成了一种煎熬。我不再能沉浸在剧情里，而是不停地纠结于画面的清晰度，下意识地眯起眼睛，仿佛这样就能帮它看得更清楚一点。后来，我开它的次数越来越少了。它静静地立在客厅的角落，像个被遗忘的老人。屋里没有了那束光，好像也重新变得空旷和冷清起来。
我动了卖掉它的念头。挂在闲鱼上，照片拍得很仔细，磨损的边角，泛黄的外壳，都一一展示。我在描述里写得非常坦白：“二手投影仪，型号XXX，使用多年，目前画面有轻微模糊感，适合要求不高的用户。” “轻微模糊”那几个字，我打了又删，删了又打，心里很不是滋味。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，背后藏着我多少的遗憾和不舍。
很快有人来问。一个大学生，预算有限，想买个在宿舍里大家一起看电影。他问我：“哥，模糊得厉害吗？还能看清吗？”
我盯着那句话，看了好久。该怎么回答呢？我想告诉他，它曾经有多么清晰，能让你看清星球上的每一粒尘埃；我想告诉他，它陪伴我度过了多少难忘的时光。但最后，我只是回复：“看电影没问题，就是不像新的那么锐利了。”
他砍了价，砍到了一个几乎是废品回收的价格。我犹豫了一下，还是答应了。
打包的时候，我把它里三层外三层地用泡沫包好，就像当初那个卖家交到我手里时一样。我摸了摸它冰凉的外壳，心里默默地说：“对不起啊，没能让你一直明亮如初。” 送走它之后的那天晚上，我下意识地又想打开投影仪，手伸到一半，才猛然想起，它已经不在了。客厅里空荡荡的，只有窗外路灯的光，昏黄地透进来一小片。
前几天，我无意间点开电脑里存的一部老电影，是我用那台投影仪看过很多遍的《天使爱美丽》。画面清晰、锐利，色彩饱满。爱美丽那双大眼睛，澄澈得像一汪湖水，没有任何模糊的杂质。可不知为什么，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我忽然意识到，我怀念的，或许并不是那个完美无瑕的、100%清晰的画面。我怀念的，是那个在模糊与清晰之间，依然固执地为我投出一片光亮的伙伴。是那种即使有了瑕疵，却依然陪伴的温暖。
那台二手投影仪，它教会我的，大概就是接受生命中的不完美吧。没有什么能永远簇新，永远锋利。人会老，机器会旧，画面会模糊。但那些共同经历过的时光，那些在或明或暗的光影里流淌过的情绪，是任何清晰的画面也无法取代的。它的那点模糊，现在想来，不像是一种缺陷，反倒像时光给它，也给我，蒙上的一层温柔的滤镜。滤掉了最初的惊艳和刺激，留下了更耐人寻味的、属于我们之间的，共同记忆的底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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