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店不大,叫“墨香阁”,名字雅致,里头却有些逼仄。顶上的老式吊扇吱呀吱呀地转着,搅动着混合了旧纸张、灰尘和一点点霉味的、独属于旧书店的气息。光线昏黄,书架高耸,上面的书挤得满满当当,好些书的书脊都磨损了,露出里面灰白的芯子。我喜欢这种地方,像闯进了一个被时间遗忘的角落,总能淘到些意想不到的东西。
我是去给女儿找一本旧的《新华字典》,她老师要求特定版本的,市面上新的反而不行。在靠里一个落满灰尘的架子上,我竟真找到了,品相还不错。顺便,又给自己挑了两本关于本地风物的小册子,薄薄的,适合在回程的火车上翻看。结账的是个老人,就坐在门口那张斑驳的木桌子后面,戴着老花镜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背挺得很直。他接过书,动作慢吞吞的,用一块软布把每本书的封面都仔细擦拭了一遍,然后才拿起那个老式的、按键都磨得发白的计算器。
“嘀、嘀、嘀……”他按得很慢,一个数字要确认好几秒。我耐心地等着,目光落在他那双布满老年斑、微微颤抖的手上。他算了一遍,又低头凑近,从头再算一遍,嘴里还无声地念着。最后,他抬起头,从老花镜的上缘看我,声音温和却带着点不容置疑:“三本书,一共七十八块五。”
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那两本小册子标价都是十二块,字典贵些,也就二十五块上下,怎么算也不到这个数。我凑过去,指着那本字典,尽量把语气放得柔和:“老师傅,这本字典,价钱是不是……”
他愣了一下,拿起字典,凑到眼前,几乎要贴到镜片上,看了好一会儿。然后,他“哦”了一声,像是恍然大悟,又带着点歉意:“瞧我这眼睛,看成旁边那本厚的了。对不住,对不住。”他重新拿起计算器,又是那慢吞吞的“嘀、嘀”声。这次,他报出了一个数字:“四十九块。”
这个数目,听起来合理多了。我付了钱,他仔细地把三本书用一个牛皮纸袋装好,双手递给我。不知怎的,接过书的那一刻,我心里那点最初的不对劲感,非但没有消失,反而像水底的泡泡,又悄悄冒了一个头。四十九块,好像还是有点多?但看着老人那诚恳又略带疲惫的神情,我把自己那点属于外面世界的、斤斤计较的怀疑压了下去。也许就是记错了,老人家嘛。我道了谢,拎着书离开了。
回到宾馆房间,空调的冷气一下子包裹上来。我脱下外套,顺手把那个牛皮纸袋放在桌上。鬼使神差地,我又把书拿了出来,一本一本,仔细看它们的定价。两本小册子,一本十二块,一本十二块。那本字典,定价是二十块。十二加十二加二十,等于四十四。
我的脑子“嗡”了一下。不是七十八,也不是四十九,是四十四。他第二次,还是算错了,而且是多算了。
一股火气“噌”地就顶了上来。这不是粗心,这简直是……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转身回去找他。倒不是为了那五块钱,而是为了一种被愚弄的感觉。我甚至开始恶意地揣测,他是不是故意的?利用别人的同情心和不好意思,占这种小便宜?
我抓起桌上的零钱,带着一股兴师问罪的架势下了楼。傍晚的风带着湿气,吹在脸上也没能让我冷静多少。书店的门还开着,里面亮起了灯,是那种更显昏黄的白炽灯。我一步跨进去,脚步声在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响。
老人还坐在那里,姿势几乎没变。他正端着一个搪瓷缸子喝水,听到动静,抬起眼。灯光下,他的脸显得更加苍老,皱纹像干涸土地上的裂痕。
我没说话,直接把那四十四块钱放在木桌子上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轻响。然后,我把三本书的定价指给他看,语气生硬:“老师傅,书钱是四十四块,您多收了五块。”
他看着我,又看看书,再看看钱,镜片后的眼神先是茫然,然后一点点聚焦,最后,是一种混合了恍然、尴尬和深深自责的神情。他没有立刻去拿那该收的四十四块,而是把手伸向了自己腰间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布钱包。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,摸索了好一会儿,才颤巍巍地抽出五张一块的纸币,递给我。那动作,充满了迟缓和难堪。
“对不住,同志,真对不住……”他连声道歉,声音比刚才更沙哑了,“我……我这不是有意的。这眼睛,这几年坏得厉害,看什么都模模糊糊,重影。还有这个,”他指了指那个旧计算器,“按键也不太灵光了,有时候按下去,它没反应,有时候,轻轻一碰,它又自己跳两下……人老了,东西也老了,都不中用了。”
他絮絮叨叨地说着,不像是在对我解释,倒更像是在对自己无奈的处境进行一种苍白的陈述。我看着他那双努力想对焦却始终有些涣散的眼睛,看着他那双布满青筋、不停颤抖的手,看着那个按键模糊的计算器,来时路上的那股无名火,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灭了,只剩下酸涩的潮湿。
我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把书擦一遍,为什么按计算器那么慢,为什么要反复确认。那不是故作姿态,那是一个老人,在用他全部的专注和残存的尊严,努力维系着这份工作,守护着这个小小的、即将被时代洪流冲走的角落。
我站在那里,接那五块钱不是,不接也不是。最后,我还是接了过来,捏在手里,纸币的边缘有些扎人。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半晌,才挤出一句话:“没……没事,老师傅,您……您一个人看店吗?”
“哎,”他应了一声,神情松弛了一些,“儿子女儿都在外地,忙。这店开着,好歹是个营生,也习惯了。就是现在来买书的人少了,一天也见不到几个。”
我不知道该再说什么。沉默在昏黄的灯光下蔓延。我注意到他桌角放着一本翻旧了的《宋词三百首》,旁边是一副更老的花镜。我轻轻说了声“您忙”,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书店。
外面的天已经暗透了,华灯初上,车流如织。我站在霓虹闪烁的街头,手里紧紧攥着那五张皱巴巴的一元纸币,它们像几块灼热的炭,烫着我的掌心。我来来回回算计着那几块钱的得失,却差点忽略了一份更珍贵的东西。
我最终没有转身,也没有再去计较那最初多报的七十八块五里,是否也包含了同样的无奈与误算。那都不重要了。我回头望了一眼那家亮着昏黄灯光的小书店,它在周围一片耀眼的商铺招牌中,显得那么不合时宜,那么倔强,又那么孤单。
那五块钱,我一直留着,没有用掉。它提醒我,在那些看似不合时宜的“错误”背后,可能藏着一个正在奋力追赶时代,却步履蹒跚的背影。我们习惯了高效、精确、寸土必争,却常常忘了,这个世界还有一些东西,它们的价值,无法用计算器来估量。那慢吞吞的擦拭,那反复的确认,那颤抖着递过来的五块钱,和那一声声充满愧意的“对不住”,是比任何一本买到的书,都更沉重、也更温热的收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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