直到我遇见了王老师的手稿。
那是一部关于民间手艺的专著,六十万字。打开文件的那一刻,我倒吸一口凉气。整篇稿子像一锅煮过头的粥——逗号随心所欲地出现,句号偶尔失踪,引号常常只有前半边。最要命的是逻辑,上一段还在讲江西的竹编,下一段突然跳到陕北的剪纸,中间没有任何过渡。
“王老师,”我小心翼翼地打电话,“您看这个章节之间的衔接……”
电话那头传来爽朗的笑声:“小陈啊,我写东西讲究随性,想到哪儿写到哪儿。这些细枝末节,你们年轻人处理一下嘛。”
第一次通读,我在电脑前从早上九点坐到深夜十一点。眼睛开始发花,那些标点像小飞虫在屏幕上跳舞。逗号叠着逗号,长得让人喘不过气;该断句的地方偏偏连着,仿佛作者舍不得让任何一个念头分开。我找来眼药水,一滴,两滴,继续往下看。
最折磨的是处理那些“的地得”。王老师对“的”情有独钟,无论什么场合都用它。“认真de工作”“开心de笑”——满篇都是这样。我开始理解为什么前辈编辑们都说,看稿看到后来,会对着空气比划标点。
但真正让我崩溃的是逻辑问题。第四章里,王老师用三千字描述一位老篾匠的手如何灵巧,却只用了两句话交代他最重要的作品。读到那里时,我急得直拍桌子——读者想知道的是那件竹编屏风到底什么样啊!可作者偏偏在最关键的地方一笔带过。
那段时间,我做梦都在改稿。梦见自己掉进一个全是逗号的海洋,拼命游啊游,想找到一个句号靠岸。醒来时眼角还挂着泪——是真的,不夸张。
转机出现在那个雨夜。我第无数次翻看篾匠那个章节时,突然注意到一个细节:王老师在描述老篾匠的手时,写了句“他的食指有道深深的疤痕,那是十六岁学艺时留下的”。
我愣住了。
反复读了几遍,我意识到这不是疏忽,而是作者太熟悉他的素材了——熟悉到以为读者和他一样了解这些手艺。那些看似跳跃的逻辑,其实在他脑海里是完整的图景;那些泛滥的逗号,是因为他有太多话想说,舍不得停下。
第二天,我换了个方式联系王老师。不再直接指出问题,而是请他讲故事。
“您能多讲讲那道疤痕吗?当时是怎么受伤的?”
电话那头的王老师突然来了精神,讲了整整四十分钟。从怎么削竹篾,到师傅怎么教,再到受伤后怎么继续练习。我边听边记,手指在键盘上飞舞。
“太好了!”我激动地说,“这些细节写进去,读者就能明白为什么那件屏风如此特别了!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,王老师轻声说:“小陈,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。”
从那以后,我们的沟通顺畅多了。我开始理解,编辑不是简单地修正错误,而是在作者和读者之间架一座桥。我要做的,是帮作者把心里完整的图景,一点不差地传递给读者。
稿子来回改了七遍。每次通读,眼睛还是会花,但我学会了适时休息,学会了用不同颜色的标记区分问题类型。红色是标点,蓝色是逻辑,绿色是存疑需要确认的——我的电脑屏幕变成了彩虹。
交稿前最后一周,我每天工作十四小时。校对的最后一天,凌晨三点,我终于改完了最后一个标点。保存文档时,手都在发抖。推开窗,晨风微凉,东方既白。我第一次觉得,这个城市清晨的空气如此甘甜。
三个月后,样书送到了办公室。翻开散发着油墨香的书页,我直接翻到篾匠那个章节——那些曾经让我头疼的段落,现在读起来如行云流水。王老师特意在扉页上写:“献给最懂我的编辑”。
那一刻,我趴在桌子上哭了。不是委屈,而是某种说不清的释然。这份工作磨人,真的磨人。它磨你的耐心,磨你的视力,磨你对完美的苛求。但当你看到零散的想法变成条理清晰的论述,当生硬的转折变成流畅的过渡,当读者说“这本书真好读”时——你知道,那些深夜里滴的眼药水,都值了。
现在,我还在做编辑,还在每天和标点、逻辑较劲。眼睛还是会花,还是会做梦改稿。但我不再害怕那些密密麻麻的稿子了,因为我知道,每一处需要修改的地方,背后都是一个等待被更好讲述的故事。
这份工作教会我的,不只是怎么用对标点,更是怎么用心去理解另一个人的思想,然后帮他把这份思想完整地、美丽地传递给更多人。
要是三年前的我知道这些,大概会在那个闷热的下午少焦虑一些吧。不过没关系,每个编辑都是在眼花缭乱中成长起来的——这话我现在常对新来的编辑说,带着点过来人的微笑。
未经允许不得转载:品易文章网 » 内容均为网友投稿,不排除杜撰可能,仅可一观。
品易文章网
热门排行
阅读 (131)
1恋爱时的细心照顾,婚后的粗心忽略阅读 (121)
2扫码领洗发水,收到后是小瓶装阅读 (119)
3市场调研助理:协助项目的问卷整理阅读 (119)
4在跨境电商做选品:从踩坑滞销到爆单的选品逻辑阅读 (117)
5曾共看的日落,成单人余晖